废帝风波的血腥气尚未在洛阳城中完全散去,新的政治格局已然成型。董卓以相国之尊,加封太师,赞拜不名,剑履上殿,威势更胜从前。小皇帝刘协完全成了他手中的傀儡,朝堂之上,再无敢于直面其锋芒的声音。然而,表面的平静之下,暗流愈发汹涌。关东诸侯檄文传遍天下,讨董之声日益高涨;洛阳城内,士人噤若寒蝉,但眼神中的不满与敌意,却如同地火,随时可能喷发。
凌云深知,董卓政权看似强大,实则根基浅薄,完全建立在武力的恐怖威慑之上。这种纯粹依靠暴力维持的秩序,注定无法长久。他为自己设定的“暗渡”之路,不仅需要在军事和情报上布局,更需要在这片文化的荒漠中,悄然播下另类的种子。他需要一种更巧妙的方式,来接触、影响乃至争取那些被董卓集团排斥、却又掌握着舆论和道义力量的士人阶层。而目标,他早已选定——那便是名满天下的大儒,蔡邕,蔡伯喈。
蔡邕的处境极为微妙。他因才华和名望被董卓强行征召入朝,三日之内,历官侍御史、治书侍御史、尚书,又迁侍中、左中郎将,封高阳乡侯,可谓恩宠备至。董卓需要他这块“金字招牌”来装点门面,显示自己对士人的“礼遇”。但蔡邕内心深知这是与虎谋皮,且其女蔡琰(文姬)此前在混乱中失踪,更让他心力交瘁,终日郁郁寡欢。他既无法摆脱董卓的控制,又不愿同流合污,处境尴尬而危险。
这一日,凌云通过老周的情报网,得知蔡邕因偶感风寒,告假在家,未去上朝。他觉得时机已到。他没有选择直接登门拜访,那太过招摇,容易引起董卓或李儒的猜忌。他采取了一种更迂回,也更符合当时士人交往习惯的方式。
他先是派人以“慕蔡中郎学问”为名,送去了几卷市面上难得一见的先秦孤本典籍(这是他利用职权,从相国府混乱的藏书库中“借阅”出来的),并附上一封措辞极为谦恭的信札。信中,他绝口不提时政,只以晚辈后学的身份,就典籍中的几处疑难训诂,向蔡邕虚心请教。信末,他轻描淡写地提及,自己因公务之便,曾在整理流散官文时,偶然看到过一些关于河东郡(蔡琰失踪前最后所知方向)的陈年档案,虽年代久远,线索渺茫,但或许对蔡中郎寻访亲人有所助益,待蔡中郎身体康复,若蒙不弃,可当面抄录奉上。
这份礼物,可谓用心良苦。典籍投其所好,满足了蔡邕作为学者的精神需求;而关于蔡琰的潜在线索,则直击其内心最柔软、最焦虑的痛点。既表达了尊重,又雪中送炭,且姿态放得极低,毫无胁迫之意。
果不其然,两日后,蔡府派来一名老仆,送来蔡邕的亲笔回信。信中对凌云的学问赞赏有加(尽管凌云的问题其实相当基础),对赠书之举表示感谢,并约定三日后午后,请凌云过府一叙,称“扫榻以待,共论经义”。
三日后的午后,阳光温和。凌云换上一身朴素的文士常服,只带了两名扮作书童的亲信侍卫,低调地来到了蔡邕的府邸。蔡府位于洛阳城南的僻静处,门庭不算显赫,带着一种遭逢大变后的萧索。开门的老仆眼神警惕,验明身份后,才将凌云引入。
蔡邕在书房接待了他。这位名震天下的大儒,年近六旬,须发已见斑白,面容清癯,带着深深的倦意和挥之不去的忧色。但那双眼睛,依旧清澈而睿智,仿佛能洞穿人心。书房内陈设简单,却书香四溢,四壁图书环列,几案上摆放着笔墨纸砚和一些散开的竹简。
“凌兵曹大驾光临,寒舍蓬荜生辉。”蔡邕起身相迎,礼节周到,但语气中带着疏离和审视。他显然对凌云这个“董太师麾下新贵”的来访,抱有极大的戒心。
凌云深深一揖,执礼甚恭:“蔡中郎折煞晚辈了。晚辈才疏学浅,蒙中郎不弃,得以登门求教,实乃三生有幸。”他态度诚恳,毫无骄矜之气。
两人分宾主落座,侍童奉上清茶。谈话自然从凌云信中所问的经义疑难开始。蔡邕起初只是敷衍,但凌云早有准备,他提出的问题虽不深奥,却角度刁钻,引经据典,显示出扎实的功底和独特的思考方式(这得益于他现代人的思维模式和广博的知识储备)。渐渐地,蔡邕被勾起了谈兴,开始引经据典,深入阐述。凌云则恰到好处地附和、提问,扮演着一个完美的好学晚辈角色。
话题逐渐从纯粹的经义,扩展到史学、音律、天文。凌云惊讶地发现,蔡邕的学问果然浩如烟海,尤其在史学方面,见解深刻。而蔡邕也对凌云这个“武将”竟有如此学识感到意外,眼中的戒备之色稍减,多了几分真正的学者遇到可论之人的兴致。
“听闻凌兵曹曾在北军任职,如今又得太师重用,正值年少有为之时,何以对这些故纸堆里的学问如此上心?”蔡邕呷了一口茶,似不经意地问道,实则是在试探凌云的真正来意。
凌云放下手中的茶杯,神色变得有些黯然,他轻轻叹了口气:“中郎有所不知。晚辈虽身在行伍,亦曾读圣贤书。如今世道纷乱,眼见洛阳昔日繁华,沦为今日景象,心中常感戚戚。或许唯有沉浸于这些古圣先贤的智慧之中,方能暂忘眼前烦忧,求得内心片刻安宁。”
这话说得颇有技巧,既表达了对当前局势的不满(“世道纷乱”、“戚戚”),又暗示了自己并非甘愿为虎作伥,而是有不得已的苦衷(“暂忘烦忧”)。他没有直接批评董卓,但那种无奈和悲凉的情绪,却恰到好处地传递了出来。
蔡邕闻言,沉默了片刻,眼中闪过一丝共鸣。他何尝不是如此?良久,他才幽幽叹道:“是啊,天下汹汹,何处是安乐之乡?能于乱世中保全读书种子,已属不易。”这话,既是对凌云的回应,也是自我安慰。
凌云见时机成熟,便从袖中取出几张抄录好的麻纸,上面是一些关于河东郡人口迁徙、边塞贸易的零散档案记录,虽然确实没有直接关于蔡琰下落的线索,但涉及的区域和时间点,与蔡琰失踪时吻合。“中郎,这便是晚辈日前提及的档案抄录。年代久远,记载简略,恐难有直接助益,但或可略作参考。”
蔡邕接过纸张,双手微微颤抖。他仔细地看着上面的每一个字,眼中流露出急切和希望的光芒。尽管最终失望地发现并无确切消息,但他对凌云这份心意,却是真切地感受到了。“有劳凌兵曹费心……多谢。”他的语气,比之前真诚了许多。
“中郎客气了。晚辈能力有限,只能尽此绵薄之力。”凌云诚恳地说,“蔡小姐才华绝世,吉人自有天相,定能平安归来。”
接着,凌云又将话题引向了蔡邕目前正在从事的《东观汉记》续修工作。他高度赞扬了修史对于传承文明的重要性,并表示:“史笔如铁,功过是非,终需后人评说。中郎秉笔直书,为后世存信史,此乃千秋功业,比晚辈这等舞刀弄枪,更有意义得多。”
这话深深打动了蔡邕。修史是他目前唯一的精神寄托,也是他试图在乱世中坚守士人责任的方式。凌云的理解和推崇,让他产生了知音之感。两人的距离,在不知不觉间拉近了许多。
这次拜访持续了近两个时辰。凌云告辞时,蔡邕亲自送至书房门口,态度已然十分缓和。临别前,凌云似乎想起什么,说道:“晚辈近日整理旧档,见宫内乐府典籍多有散佚损毁,甚是可惜。听闻中郎精于音律,若得闲暇,或可向太师进言,整理修复乐府旧典,亦是雅事。晚辈或可从中协助,略尽绵力。”这又是一个投其所好的建议,且将蔡邕的才华引导向相对安全的文化领域。
蔡邕眼中一亮,点头称善。
凌云离开蔡府后,并未直接回营,而是故意绕道去了几家士人常聚的清谈茶舍和书肆,让一些人“偶遇”到他刚从蔡府出来的情形。很快,“新任兵曹掾凌云,慕蔡中郎之名,执弟子礼,虚心请教经史,相谈甚欢”的消息,便在洛阳士人圈子里悄然流传开来。
士人们对凌云此举看法复杂。有人认为他是惺惺作态,意图洗白自己;也有人觉得,在董卓麾下,竟还有人愿意亲近蔡邕这样的清流名士,或许并非全然甘心附逆;更有少数人,从凌云“整理乐府典籍”的建议中,嗅到了一丝不同于西凉武夫粗鄙之风的意味。
凌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。他不需要士人立刻信任他、投靠他,他只需要在他们心中,种下一个“此人或许有所不同”的印象,打破董卓集团内部皆是蛮横武夫的刻板形象。这如同“千金买骨”,他礼遇蔡邕这块“千里马骨”,是做给天下士人看的。他要让那些人知道,在这黑暗的漩涡中,还存在着一丝对文化、对传统的尊重,存在着一个可能进行对话的窗口。
此举风险不小,必然会引起董卓阵营内某些人的警惕和不满。但凌云计算过,只要他继续展现出对董卓的“价值”,并且不触及核心利益,董卓和李儒暂时不会动他,反而可能乐见其成,因为这有助于缓和与士人的紧张关系。
回到军营,已是黄昏。凌云独自站在营帐前,望着西天如血的残阳。他知道,今天的拜访,只是漫长布局中的一步。赢得蔡邕的好感,只是在士人阶层中打开了一个微小的缺口。未来的路,依然布满荆棘。
但至少,他成功地释放出了一个复杂的信号,塑造了一个难以被简单定义的“身在曹营”的形象。这个形象,将在未来的某个关键时刻,或许会成为他绝处逢生的契机,乃至影响局势走向的重要变量。暗渡之策,于无声处,再落一子。
更新时间:2025-11-06 07:10:32